“小猴儿!”那石阶下的小沙弥扬声问起:“请问,须菩提祖师在不在?”
悟空停下手中的扫把——今日正轮到他来扫地。
瞧见来人年岁不大,便回了个礼,客客气气地答道:“我家祖师去访故人了!”
小沙弥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,生得天然妙目,正大仙容。彼时的悟空已经知道,除开凡人之外的任何生命,都是断断不能以外表来断年龄的。有的人看着年轻,其实已经上千岁了;有的人看着老,其实也不过百十年纪。比如他自己,虽然看着很小,却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。
小沙弥问:“尊驾怎么称呼?”
“我姓孙,名悟空,是祖师新收的弟子。”悟空挠挠头:“这名字,还是祖师给我起的。”
小沙弥笑:“哦~原来是悟空师侄。我是你金蝉子师叔,今日是奉了我师父之命,邀请你家那祖师去参加兰盆会。”
***
水帘洞内,酒香四溢,杯盏相碰之声不绝于耳。
“干!”
“满上!”
“为大王接风!”
“为大王接风!”
孙悟空高座其位,深觉舒畅。偷仙桃,盗御酒,窃仙丹,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只是此番搅乱蟠桃宴,闯下大祸,天宫是无处可待了。乖乖被逮?他才不会呢。倒不如干脆回花果山,领着四万七千猴子猴孙,继续做他的美猴王。何其自在!
一只猴精启奏:“禀大王,七十二洞有宝献上。”
悟空抬眉:“哦?什么宝贝?”
“是那金鼎国的公主。”
啊?
一个公主,有什么宝贝的?他又不吃人。
自打他学艺回来,七十二洞妖王拜服,没少劝他吃人,说是闻起来臭,吃起来香,可他就是不愿意。
吃人?那是妖怪干的事。
他才不是妖怪呢。
——好吧,好歹也算个妖仙吧?
那种堕落的欲望,他最看不上。
“大王!不好,花果山被天兵围起来了!”
——嗯?这么快?
悟空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公然不理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莫管门前是与非。”说罢,又叫来那紫云罗洞的洞主,叮嘱道:“多谢你的美意!老孙从不吃人,那个什么公主,还是放她回去吧。”
“大王!门外有九个凶神在骂你呢!”
悟空轻笑:“不必管他!”
那洞主似是十分惋惜:“大圣,这公主乃是极乐佛子金蝉尊者托生,享用一块,乐处无穷啊!”
——什么?
“大王!他们打破山门,已杀进来了!”
——给脸不要脸的泼毛神!
孙悟空砸了杯子,从石座上一跃而起,怒上心头:“独角鬼王!”
“在!”
“你带领七十二洞出阵,我与四健将随后就到!”
“是!”
这一场混战告捷时,已是日落西山。
孙悟空得胜,收了毫毛,急忙进洞搜寻,却找不到那什么公主的影子。
心焦如焚。
四健将率领群猴藏于水帘洞底,哭哭笑笑地拜见大圣。
大圣忙问:“那公主呢?”
四健将答:“许是刚才混战,连同七十二洞、独角鬼王一同被天兵擒去了。”
该死。
他头痛。
怎么就死了?
不是因为私自下凡,勾结他这个妖仙,被如来捉回去面壁思过么?
“孩儿们!好好休整,明日随老孙再战泼毛神!”
“是!”
***
“大圣,你若不保唐僧,不受教诲,到底是个妖仙,不得正果。”
悟空闻言,沉吟半晌不语。老龙王这是在借张良提醒自己,不要背信弃义,免得误了前程。
“小仙听闻,那圣僧是如来佛祖的二徒弟金蝉尊者转世。他若不是为了大圣,屡次冒犯佛祖,也不会……”
悟空的心又揪起。
等等,他好像……把玄奘一个人丢下了?
是的。
悟空的背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冷汗。
他忘了,那和尚的性子虽与金蝉天差地别,却仍旧是金蝉的真灵转生,多少妖魔流着口水,巴巴地张着嘴等着玄奘踏上他们的地盘。
吃金蝉子一块肉,便可长生。不知何时起,这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。
可陈玄奘并不是金蝉子,他只是一介凡人。
——孙悟空知道,可那些妖魔,不知道。
***
玄奘呆呆坐了半晌,犹豫不决。
要是人家不愿意,强留又有什么意思呢!这种没尊严的事,他不太敢做,也不太好意思做。
不得不说,这顶花帽的诱惑太大。他是个出家人啊,本该摆脱这种可耻的欲望的。
可这是观音菩萨给的……
这……
遵命……还是遵心?这是个问题。
好吧,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虚伪。唉,这两个选择难道有什么区别吗!不都是想让人家留下?呸!
玄奘瞧不起自己。
因为,在他自欺欺人的这段时间里,他那七岁能文、十五岁无经不通的大脑已经默默替他打好了接下来说谎的腹稿。
更因为,在他听到菩萨说“悟空很快就会回来”时,心内遏制不住的一阵狂喜。
这狂喜在清清楚楚地向他坦白,孙悟空对他的重要性。
这狂喜,也令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伪善,还是宽容。
他还没忘了,就在刚刚,孙悟空当着他的面,打杀了六个与他一样血肉之躯的凡人。他今天能杀强盗,明日就能杀了他玄奘,可——
毕竟,思绪跟不上情绪。
毕竟,生理反应,才最真切。
他败了吗?
没有。
他还有这顶花帽。
玄奘发誓,他今日撒下的这个谎,是为了管教孙悟空,也是为了保全更多凡人的性命。
绝没有一己私欲。
绝没有——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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